王家坝于我,是有着多年心结的。
所以,当我第一次踏上淮河岸边这片土地时,我用了“重逢”这个词。
甫一踏上蒙洼防汛大桥,大片的新绿即奔涌在视野所及之处,近的漾着一团嫩黄,远的则呈深蓝色。连绵的田地里,麦苗正拔节抽穗,艳黄的油菜花点缀其间,骄傲而热烈。突突叫的各种车辆快速奔来,又一闪而过,腾起一团团轻尘。
(资料图)
生命的喷薄之劲,肆意渲染着。
“顾全大局、自强不息、同舟共济、科学治水”,在“千里淮河第一闸”王家坝闸前的16个大字,格外醒目。
如今已难看到洪水肆虐、家园成泽国、流离失所的悲壮一幕了,王家坝正张扬着自己的力量。
曾经的淮河,深厚而富庶。有谚为证:“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
但自900多年前黄河夺淮开始,淮河流域大小水灾不断。处在淮河中段的安徽,受灾尤为严重。1953年,阜阳人在王家坝附近设立了史上第一个蓄洪区——蒙洼蓄洪区。
从那以后,大雨大灾、小雨小灾的淮河就屡屡将自己的伤痛,袒露在安徽儿女的身上。每当洪水袭来时,安徽人民发现他们要做的不仅是不屈的抵抗,还要主动去牺牲——为了保住上、下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不得不任洪水摧毁自己的家园。
2003年,淮河流域发生几十年未见之特大洪水,安徽人又一次选择牺牲:开闸、蓄洪,让洪水吞没自己的家园……
当时,我在《新安晚报》做记者。有感于安徽儿女为了顾全大局所作的牺牲与奉献,便写下《安徽新形象感动中国》一文,综述了安徽人民承担苦难时的坚韧、面对袭击时的坚强、作出牺牲时的无私,推动了外界对安徽区域形象的重新认知。安徽人以自己的行动、精神和品质,改变了外界的看法。这是国内最早对王家坝精神进行阐述的文章。
“安徽新形象感动中国”系列报道,让外界了解了洪水背后的故事,给大家提供了一个重新了解安徽的机会。那一组报道在国内产生极大影响,安徽曾为此报道专门召开研讨会。这篇新闻也先后获得安徽新闻奖一等奖、中国省级晚报都市报新闻奖一等奖等。
因为那是一篇综述文章,当年我并未踏上王家坝那片土地。所以,这次虽然是第一次来到王家坝,因为有这个心结,我用了“重逢”这个词。
牺牲可以赢得尊敬。但创造让人觉得崇高。王家坝人用自己的智慧和努力,不断寻求化解洪水灾害、建设美好家园的道路。“走水路,发水财,反弹琵琶念水经”,发展杞柳、柳编、板鸭等产业,生活水平逐年提高。当地农民充分利用自然条件发展特色经济,尤其是阜南县以王家坝行蓄洪区为中心逐渐形成近10万人的柳编产业,柳编工艺品发展到数万个品种,远销近百个国家和地区。
走在高高的堤坝上,满眼的生机与活力。王家坝人因水而动,以水而谋。而今,在当年流淌着汗水和泪水的地方,一座文化厚重、生态优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湿地公园,正在悄然生长。
当奉献以创造的形式出现,王家坝精神更值得我们褒扬。
诗经云:“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
心怀忧患,而谋长远,王家坝人如眼前的植物般,葳蕤着大地。
时光尖叫着滑过。
又一次,我一路往西北,去了这个地图上叫阜阳市太和县的地方。此时此刻,浓稠的汁液让所有植物蓬勃到了极致,无数个生命肆无忌惮。枝、叶、缨、皮、果、花、茎、根、种,都大呼小叫着,以前倾的姿态往岁月的前方奔跑。
地图上叫太和,于我则叫故乡。生于斯,长于斯,根植于这片平原,像小麦、大豆一样,我在太和默默生长。乍一让我写写故乡太和,实在是无从下笔。就像一棵楮树,无法用它的枝桠来描绘供养它的土地一样。太和的冬与夏,雨与晴,东南风和月西斜,人与庄稼,河流和高坡,忽而很熟悉忽而又陌生,亦幻亦真。
在异乡20余年,我留意着来自太和的声音、图像。很多时候,在某个街角,听到熟悉的乡音,都会驻足听一下。到了某个地方,看到某种在家乡看到过的树,都会觉得连树叶都很亲切。
以时间为轴,你会发现,自春秋始,有一连串的字号,在太和这个地方熠熠生辉:鹿上、钜阳、新阳、细阳、乐昌、新郪、宋县、陈留、颍阳、百尺、万寿、泰和、太和、鹿亳太县、阜北、首太……直至1949年复置太和县。楚考烈王曾迁都于此,名钜阳——离我家族的聚居地,不出十里。
当我再次站在南皂沟南岸的时候,环顾四周:东北方日出之处站着个人:老子;东南方站着个人:庄子;北方站着一群人:华佗、曹操……再旁边,陈抟高卧;再附近,管仲忙着改革,宋、楚、陈、蔡、郑诸公忙着鹿上之盟,倪宽的经锄楼正映着西汉的明月,钜阳的宫灯照耀着楚国的王冠,漫射四野。
所以,当我用“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文化灿烂”这样的词来形容太和时,丝毫不会觉得难为情,反而觉得恰如其分。
回到当下,我惊奇地发现,偏于皖西北一隅的太和,创造了多项安徽乃至中国之最:最大的薄荷生产基地、最大的发制品原料基地、最大的医药集散中心、最出名的太和板面……这么多的名号排列起来,如此闪耀。
而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民众来说,幸福是自家的柴米油盐,是一日三餐的营养与花样,是腰包里的零花钱,是庄稼顺利成长,粮食顺利收藏。
仓库里堆放着几年的麦,高高抵着房梁。麦茓子上总要写个“丰”字吧。字写得不好,那是贴不出来的。太和人写字,画画儿,唱清音,赋新词,于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成了精神层面的追求。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
耕且读,其流传最广的明证,是《后汉书》记载的大儒倪宽,倪氏的始祖。他十多岁时在太和一个学堂的伙房里帮忙做饭,跟随当地名士研学经书。下地干活时,把《道德经》《论语》挂在锄把上,休息时认真研读,“带经而锄”的成语流传至今。唐代大书法家褚遂良写有《倪宽赞》书法名帖,可见倪宽声望之大。
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看似彪悍的太和,竟然有着江南水乡般诗书画的雅兴。
河畔椿樱飘香,庭前闲敲棋子,堂内翰墨韵味长。不论是在繁华的县城,还是在偏僻的乡村,书画已浸润到每个角落。学书热、作画热、装裱热、展览热、收藏热,一浪高过一浪的书画热潮,在这片土地上澎湃。
在太和,随意踱进一个单位、一处宅院、一座酒肆,书画作品随处可见。这样一座皖西北小城,竟然有中国书协、中国美协会员数十人,不得不让人为书画界的“太和现象”啧啧称奇。
在太和,梦想和希冀,正在成长,充满无限可能。
王家坝、太和,于阜阳,只是众多的标志性符号之一。以此作为切入点,可以窥阜阳之一斑。
而身躯庞大的阜阳,将自己置身于更远阔的地理空间、更亘长的时间坐标内,正以沉稳、矫健的姿态,铺陈着自己对卓越的精进追求。
(作者系人民网安徽频道副总编、安徽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