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记忆总难忘,尤其平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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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居住的自忠路(曾易名西门路)上的福源里就极其普通:常见的“丰”字形结构,南北向直线为通道,居民分居在东西方向的支道上,支道之窄能悉听对屋的谈话声,碎石地面,以前七月三十日夜曾在此插地香祭奠。
有个趣闻:人们常见到从弄内走出一位中年人,头戴金丝边大礼帽、笔挺乳白色西服,黑色领结黑皮鞋,鼻梁上架一副玳瑁边眼镜,嘴里含着美国烟,手上提着一支司蒂克,气宇轩昂,一副绅士派头,路上行人见之都会行注目礼。然而弄内人却见到另一副模样:他回家后上身老头衫,下身由龙头细布制作的过膝短裤,拿把开了叉的蒲扇生煤球炉子,他老婆嫌清贫已离他而去。他那套体面的出客服饰则高挂在他居住的三层阁楼里的房梁上以保挺括,送正章店价格不菲,再说也唯此一套,又不会熨——原来只是一名极普通的掮客(即所称的跑街),本弄一员。
但是,尽管他给人错觉,却保留平民绅士本色,我至今清楚记得他对我说的话:生炉子不要靠近人家窗口,那样烟与灰会钻进人家屋里;上楼梯落脚轻点,尤其在深夜及清晨;吃零食不要随地吐壳,免得麻烦他人打扫……
温馨何止于此。支弄底有口井,原为抗战时防断水而设,后还常当作“天然冰箱”。酷暑盛夏,把西瓜置于木桶内沉到深深水井里,待吊上来就成了清凉可口的消暑佳品。令人称颂的,木桶主人从不把他木桶藏回家,常年搁在井边,任人使用。我就是主人手把手教会吊水的。
私物公用,慷慨大方,有福同享。
夏秋季节,晚餐时分,14号那家总移桌门外,而且必先抬出一台硕大的收音机并且立即播放,播的是大众喜欢的姚周兄弟档滑稽与苏州评弹,然后才端出饭菜筷匙。原以为图凉快,但很快自责太小心眼了,因为一眨眼间桌前就围着好几位坐在竹椅板凳上的大爷大妈,当即听得入迷了。约过刻把钟,满头银丝的宁波阿爷拿把折扇微笑着走出来,见大家似要起身赶紧摆手:“大家一道听,更有味道。”落座后边吃边听,不时抿点老酒。我也在场,只是对收音机好奇,宁波阿爷会抓一把花生米给我:“好好读书,将来创造发明。”晚餐用毕歇会儿宁波阿爷进屋休息了,但收音机还搁在那里,因为大爷大妈们兴犹未尽,那时少有人家拥有收音机。弦子与琵琶声在明月下随着凉风在弄堂飘荡。与人乐乐,特乐。
这里人们互相走动频繁,遇困便出手相助。
我读中学曾遇困难。话得从我启蒙谈起,那时恰逢孤岛沦陷,原本可读的屋后拥有多层宏大教学楼的喇格纳小学不幸被日寇霸占,强学日语,家父决不允许后代遭到奴化,就把我送入由民主人士吴耕莘先生创办的育才小学,毕业后直升一体的育才中学。没想到该校竟远在西端的常熟路上,前往须穿越整条淮海中路,家父晨出夜归,慈母照顾弟妹,无人陪送,又无自行车,怎么上下学?
正在愁肠难解,来了及时雨:邻居李叔叔。他正巧是行驶在淮海路上的有轨电车司机,闻讯登门建议:约定时间等在嵩山路口上车,他负责照顾,直达校门口。愁云顿散晴朗。第一天上学登上车,李叔叔就取下我的书包放在车前窗台上,我一轻松。他接着教导我年轻少占座位,这路车乘客很多,你即使让了座却让人欠了你个人情,干脆站到车头来,借此好练练腿脚,顺便还可看看街景,空气也好多了,给我上了做人处世第一课——懂得要体恤人。
站在车头正如李叔叔所说别有风味,一路观赏美景:笔挺宽敞的大马路、绿荫覆盖的行道树、美艳晶亮的橱窗景、鳞次栉比的各类店为以前所不曾见,而且还亲见往日久闻其名从未见其实富有美誉的种种:淮海电影院、妇女用品商店、全国土特产商店、大三元、光明邨大酒店、哈尔滨食品店、隔路相对的新华书店、三联书店、红房子西菜馆、国泰电影院、六百……这才体会到什么叫繁华。
然而天天如此也就兴趣寡淡了。有一天我问他:“你不厌倦吗?”他说:“你这是小孩子话,生活哪能天天新鲜呢?我不天天如此,怎么养家糊口?俗话说‘路口是虎口’,人来车往,性命攸关,撞了人人家就全家遭殃,我怎承受得起!心吊在喉咙口都嫌不够,还谈什么厌倦?”他说得很平常,但很实在,又给我上了人生课。
他还教会了我开有轨电车:左手把柄管车速,右手长柄管刹车,右脚下圆铁片轻踩为打铃,猛踩为急刹车,会洒下黄沙滞阻车轮。教授地点就在学校前的常熟路段,行人稀少。当当当,一路风光,我摇头晃脑。他拍拍我肩膀说:“不错,读书人爱往上读,我们平头百姓学门实际本事,‘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读书人有时也许用得着。”
岁月如洗,荡涤了多少往事,唯独这些平凡的种种却益加光洁鲜亮。(吴钟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