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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小说正在走向一个悖论:一方面它越来越昂贵,比如我,我并不是买不起一本小说,而是无法承担连续购买三四部糟糕小说后的挫败感;另一方面小说越来越廉价,它通过各种APP以免费的形式送到读者的面前,冲淡了阅读的持续性和仪式感。今年我把很大一部分阅读挪到图书馆里,在那些冰冷、无人问津的书架间,我能听到无数小说家对这无情人间的唾弃,这其中声线最迷人、最有冷嘲味道的,当然是朱利安·巴恩斯和他的小说,比如今年三月推出的短篇小说集中文版《柠檬桌子》。
作为当代英国文学三巨头之一,朱利安·巴恩斯秉承了英国小说的多重母题:对母系或者父系亲属的憎恶、对帝国余晖的惋惜、对老欧洲的灵魂共鸣以及对虚妄人生越来越深的剥夺感。荐书人大多钟爱巴恩斯1984年惊才绝艳的成名作《福楼拜的鹦鹉》,英伦才子喷薄欲出的才华通过对“福楼拜的鹦鹉”这个小小切口切入,数百个叙述碎片把读者戳得千疮百孔,接着被福楼拜的老欧洲时代照得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那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憎恶火车的时代,迷人而不可思议。整整二十年后,巴恩斯推出了《柠檬桌子》,写作方式从后现代回归了线性叙事,用11个短篇小说写出了英伦人的疲惫感。11个故事无一例外都是老年人的故事,每周约见的老闺蜜、暗恋二十多年的老工厂主、才华耗尽的老作曲家、81岁离婚的老渣男……巴恩斯的故事里不带道德评述,他的文笔像一块碎砖,带着老年才子的蛮横感划破你的车漆,让人在冒犯感里感受那种休戚相关的痛楚。
与文坛三巨头里的另一位伊恩·麦克尤恩相比,两人的小说立意难分伯仲,但巴恩斯的文笔更胜一筹。《柠檬桌子》比《福楼拜的鹦鹉》晚了二十年,二十年后的巴恩斯仍然保持了1980年代强烈的文笔铺陈欲望,像是《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里,他用密不透风的句子塑造了一个苦恋着邻居太太却词不达意的笨拙工厂主形象:“随后的几年中,当耶特鲁德数落他的时候,当喝多了的时候,当别人表面对他很礼貌,但眼神之间却告诉他他真的变成一个讨厌鬼的时候,当他家姑娘从教堂回来,已身为人妻,他从她眼中看到空中楼阁般的希望的时候,当他的马突然停下来,因为它能感觉到却看不到的什么而发抖的时候,当他特隆赫姆的朋友请他带着参观法伦的铜矿,他也答应了,却在出发前一小时发现自己躲在卫生间,手指在喉咙里乱抠,想要使自己快点吐出来的时候,当他有一次在风干棚无聊,从一堆木材里抽了一根儿从而导致左手食指第二个关节处截肢的时候——这些时候,以及其他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到马茨·伊斯拉埃尔松。”这种笔法的节奏感、诗歌性让汉语写作的大多数小说家望尘莫及。乍一看来,这是一个写废了的爱情故事,这对男女由于交流的障碍没能在一起,二十多年白白承担了偷情的恶名,但巴恩斯的煽情很高级,在那些沉静的句子里,一个平凡男人饱受伤害的灵魂慢慢浮现,剥开无味的婚姻、尖酸的讥诮之后,他的无能和无奈看上去那么眼熟,跟我们的自传似的。
《柠檬桌子》里的短篇小说里有巴恩斯用熟了的各种文学兵器,老练的读者在《卫生》里找到意识流,《你知道的那些事儿》里找到对话写作的范例,当然,最重要的不是技法,而是巴恩斯小说的现代性笔法和后现代性意识。我们在英国文学里见到很多位朱利安·巴恩斯这样的高冷朋友,衰败的帝国余晖是他们的情绪背景,从二战后的历代英国小说家笔下,我们能读到这种余晖涂抹出来的文学色谱。近年来,文学界对于“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的小说价值判定越来越高,这也是因为读者对于小说现代性的价值认同越来越高。跟这些高冷的文学朋友站一块儿,让我们体会到了小说里隐藏的智力挑衅和尖锐美感。
小说发展到当下,小说的阅读已经成为专门的学问。部分读者过早尝试拉美小说,在那种聒噪的叙述范围里丢掉了自己的判断;也有人接触了日韩轻小说,就此走上了网文刷业绩的星光大道。与美国小说相比,英国小说的切面更加复杂——读者是小说的切刀,往往很多人打开小说是冲着故事去的,但实际上如果你的刀功足够精细,当代英国小说能展现千人千面的切面,流露出坚果和烘焙的香气,也有带着血痕的恶意,还有作者通过角色的假面对世界的呼喊。坦白来说,英国小说是你能买到的最划算的精神食粮,它吃不完、看不尽,随着你的身量成长,它也一并成长。(米荆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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